時之溯行者·晓美焰

【Noir】无法拥有星星的人

里维埃拉:

我还没有睡。

尽管我知道我的精神很疲惫了，我的身体也很疲惫。它们被每天不情愿的努力和长年累月积攒的负面情绪摧残得只剩一个完好的外壳，它们需要我好好休息。最好是停下来学业，和原生家庭对质一场，然后与自己和解。至少，它们也需要我好好休息，好好睡觉和吃饭，以维持外壳的完整。

但我不在意。

我不想睡，或者说，我觉得没有必要。迎接新一天不算是有说服力的理由，因为新的一天也没什么可期待的。一切都有它应当的轨道，我要做的不过是推它上去。我只要不落下就行了，哪怕前进的方向根本不吸引我，我只要让它前进就行了。轨道后面是我最亲最爱的家人，拼命喊着“前进！前进！”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没从家庭脱离的孩子，是个没勇气放弃家长的成年人，是个停留在怕被他们放弃的年龄的小朋友。我对前进的目的没什么兴趣，我更喜欢那条林子里轮廓模糊的小道。但是我的家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我没有砍荆棘的刀，也没有充足的面包，如果我自己走那条路，我可能会饿死。他们当然不会告诉我这样残酷的现实，但他们将空空的篮子底有意无意展示给我时，我已经明白了。我有个很好使的脑子。

现在我每天做的只是推着车前进，从早推到晚，在一群人的监工下推着。没人会催我，也没有惩罚，但我丝毫不敢停下来。即使有时我筋疲力尽了，即使，我对一切厌倦的情绪已经在酝酿着炸裂我的神经。我不敢停，因为我背后有我亲爱的家人，他们也被拴在这车上。我每天都焦虑地看着别人的车，有的人的货箱是粉红色，有的人拥有一筐上帝送的星星，有的人比我的车前进得快。总之，这一切令我焦虑。

可能是对自己这黑乎乎又没有任何神赐的礼物的车自惭形秽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担心掉队太多，更有可能的是，我根本不想推这辆车，又不得不继续推，还要求自己推得漂亮。于是这一大堆的可能就慢慢拧成了一个毛线团，卡在我的喉管，上不来下不去。

这样如鲠在喉的感觉会让人完全没有食欲，自然也没有玩闹和享受的心情。

我准备吃饭时才发现没有一样东西是能下咽的。我拒绝吃下自己不想吃的东西，因为每一口吃的东西都要与我消耗的相匹配，否则，我会变成一个小胖子，在推车时被同伴欢快地提及，成为大家的心理安慰和笑话素材。而且我无法抱怨，因为谁都明白，在这个地方，胖是原罪，是好逸恶劳和缺乏控制力的罪证。这样的人是要被淘汰的。我必须恪守世界的法则，才有资格活下去，继续这场游戏。所以我必须精挑细选，只吃喜欢的东西，这样才能在保证安全的同时又获得一点满足感。满足感很重要，这个道理是我在吃了三块不喜欢的面包后，怅然若失地又加了四个包子后明白的。那天，罪恶感缠绕着我，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个恶心的罐子，向外溢出油腻腻的气味。

为了惩罚自己，我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有吃东西。我就是从那之后学会这个道理的，或者说，学会恐惧。

直到我发现我对大部分食物失去了食欲。别担心，我能咽，能吃，甚至不挑食。但吃饭在绝大部分时间变得如同推车的工作，是必须，而不是想要。

在晚上，胃往往会不配合地传来一丝疼痛。这令我觉得耻辱。于是我装作没事的样子。我不能说什么，那是病弱者的特权，谁都知道这一点。如果我也做出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家便会奇怪地看着我：你难道要骗取同情吗？你不能认清自己吗？

而我也不在乎这一丝疼痛。也没有人在乎。我喝酒，在冬天吃凉凉的东西，我熬着夜不睡，我吃不健康的东西。我在刮起寒风的日子照样穿着单薄的衣服，我拒绝购买昂贵漂亮的新衣服——我不配那么好的东西，它们穿在我身上只是暴殄天物，我穿行没有路灯的偏僻小巷，与高大的黑影擦肩。我在推车推得厌烦时就用手腕撞车厢铁质的棱，然后一边边摸着青紫的痕迹——我在惩罚自己，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快乐地爱着工作。

但这一切都没有人在意。大家在意的东西有很多，我是排最末的。我是个倒霉无趣的消沉家伙，说些丧气话，没有求生欲，没有希望。我没有装小星星的盒子，那是出生时天赐的，我只得到了一箱煤。我什么都没有，茕茕孑立。

工作结束后男人们喝着酒骑上摩托，向着夕阳奔去；女人们戴上亚麻色的假发，跟着音乐在月色下跳舞。说来奇怪，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太一样。我的世界定格在傍晚。太阳下去，月亮却还没出现。一切笼罩在即将到来的黑暗里。远远的，有川流不息的车和哀怨缥缈的歌声。我被困在潮水般的落寞与哀愁里了。

以我观物，物皆着我颜色。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太抑郁了，属于我的天空才变成了这种压抑又忧伤的颜色。

什么都不会改变。推车，是我的工作。小星星，是我只能羡慕别人的运气。我应当嘉奖自己。我推的那辆锈迹斑斑的车，换给别人，他们怕是早就崩溃了，我却维持得这么好。尽管好的只是外壳。

我就这样跌落，成为一个即将粉碎的瓷瓶子。

讲完了呀。难道你还指望在现实中，真的有一个完美的救赎，充满爱地伸手去接一把吗？

喀嚓。